“个人奋斗”的绝境与转机

文/刘启民

摘 要:湖南作家阎真的长篇小说《如何是好》讲述了毕业生许晶晶从学校踏入社会十年里艰辛的奋斗过程。放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奋斗故事序列来看,许晶晶的故事极具时代症候性,她“重点大学生”身份的光明想象与惨烈的社会生存之间的龃龉正体现出单向度城市化发展到极端时造成的个人困境。小说的贡献还在于,在奋斗故事里发现了女性,将现代城市中女性独有的生存困境展现了出来,并将之作了极富血肉感的呈现。不过,许晶晶信仰的匮乏仍然是显见的,与20世纪80年代高加林们相比,许晶晶早已没有了通过知识探索世界的个人冲动,呈现出历史虚无主义的倾向。许晶晶的故事不仅展现了个人价值与个人奋斗叙事的困境,同时也为思索当下个人如何继续“奋斗”提供了契机。


(资料图)

关键词:《如何是好》;阎真;女性奋斗;历史虚无

一直关注现实题材的湖南作家阎真,最近拿出了他的真诚之作《如何是好》。小说以重点大学毕业生许晶晶从校园踏入社会十年摸爬滚打的辛酸经历,来展现当下年轻人艰难的生存处境和他们的奋斗过程。题目“如何是好”,既是主人公在人生屡屡步入绝境之时的揪心叩问,亦是作家在社会空间中为许晶晶们辩护、发声。作者以年过甲子的年龄,去用心体恤当下普通青年人的生存难题,急青年人之急、为青年人发问,显示出他作为一个作家直面社会之痛的担当与勇气。而这样一个青年人寻找人生出路的奋斗故事,或许也能够成为当下时代的一个社会学样本,将之放置在更长的文学史和社会发展史脉络中来观察,亦映射出当下社会单向度发展时恶性竞争的问题症候——当然,也就为问题的解决给予了启示。

一、奋斗叙事的“绝境”

《如何是好》里,许晶晶的奋斗故事之所以极具张力、特别打动人,很大原因在于主人公的自我期待、家庭期待,与最终社会现实之间的强烈反差。许晶晶的家在偏远的二圩镇,由于父亲没受过高等教育,曾经在镇小学做民办教师的他后来在资历审查中淘汰下岗,这样,“吃过没读书的亏”的父亲,“对读书有一种疯狂的执着”①,希望许晶晶可以找到一份“有编制”的体面工作。在高考中,许晶晶也算不负厚望,成为县一中十三个重点大学录取者之一。在刚进入大学的时候,许晶晶对未来的人生是充满无限希望的,作者用了很文学化的描述,表现了那样一种美好生命将为你打开的感觉: “我想象着自己正骑着轻巧的单车,走在一条宽阔的大道上,大道两旁开满了细碎的白花、红花、紫花……单车越踩越快,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似乎可以腾空而起。”②

肩负着全家“翻身”希望和扎根省城开创美好人生梦想的许晶晶,却在大三之后人生急转直下。在保送研究生失败后,许晶晶加入了找工作的洪流之中,然而,中学老师、国有企业、电视台、公务员的所有求职努力全部化为泡影,许晶晶最终在麓城活成了当年的父亲——没有编制、吃不上国家饭,在一家小型培训机构教语文、随时有解聘风险的老师。当然,很快,这份工作也没了,许晶晶需要再谋出路。

这里值得分析的是,“重点大学生”身份的光明想象,与许晶晶惨烈的社会生存之间的龃龉。无疑,许晶晶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个人奋斗观念和认知,来自从小成长的外部舆论环境,这个环境是由社会、家庭、学校共同构成的,他们许诺了“重点大学生”一个光明的未来,可现实与这种想象完全不一样。小说是以许晶晶第一人称的视角来写的,借着人物自述的口吻,作品能够很生动地展现出美好人生愿景不断跌落的那种痛楚和绝望。比如,小说里会展现许晶晶只找到了小型培训机构教职,回到家后面对父母的心理感知状态:“我垂着头一声不吭,像一个被审讯的罪犯。我错了,我对不起家人,也对不起自己。可是,我错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想着,这就是自己跟罪犯唯一的区别……我心中一冷,一股寒流从头淌到了脚跟。我惊恐地瞟了他一眼,不敢看他怨恨而哀伤的眼光,又垂下头去。”③又比如,许晶晶在培训机构里被淘汰,全职考公务员失败后的状态:“我在床上平躺了三天……在哭泣中,我想象着五十岁的自己,是一家小粉店的老板娘,每天,天还没有亮就来到了店里,切粉,做汤,把昨天煮好的牛肉烧热,把葱洗净切碎……”④无论是从父母的失望中“我”感受到的罪恶,还是拼命考公最后感到人生无望可能要去开米粉馆的人生想象,都让人生无着、跌落至此的失败感来得特别生动。

社会外部环境制造的舆论幻象与个人的生存失败之间的落差感,在2010年前后开始成为文学批评和社会公共空间中一种新的话语形态。杨庆祥在他的批评文章《80后,怎么办》里,曾以自己博士毕业留在中国人民大学之后的窘迫生存处境为基础,对个人的“失败实感”作过精彩论述:还在读博时期的2008年,他曾对奥运会所呈现的大国崛起有着相当亢奋的想象,然而就在短短的两年之后,学生生涯结束,“国家的梦想就是个人的梦想”的想象,“被我个人严峻的生活现实所击碎,也就是国家形象片播出的前几天,我所租住的公寓房东毫不留情地通知我,不再续租,另谋出处……从2009年9月博士毕业至今,一年半的时间,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换租”。⑤从身处首都的博士毕业生杨庆祥到身处省会麓城的本科毕业生许晶晶,从找到985高校教职的“青椒”到找不到工作的“青葱”,这些身份的转换和不断向下位移的失败感、“话语—现实”的分裂感、“社会想象—个人生存”的冲突感,都在传递着一种讯息:在当下时代,由整个社会在传递的传统话语——“读书改变命运”的个人奋斗论,越来越成为一种缺乏现实支撑的虚假修辞。

如果我们在更长的社会史中来观察许晶晶,就能看到这个形象上附着的深切时代感。在当代中国,个人奋斗故事是从20世纪80年代路遥开始讲起的,20世纪80年代的历史意识——个人式的奋斗、人文主义、知识主义等观念,亦通过路遥笔下高加林的奋斗故事流通到整个社会。不过,高加林身上的乡土气息还相当浓重,他身上附着的是一种摆脱农村、走向现代城市的个人欲望。但到了杨庆祥书写《80后,怎么办》的2011年,中国的城镇化已经大规模推进了30年,现代城市不再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梦,而是以更真实的形态展露在新一代的年轻人眼前,以房租为表征的新的现代压迫形态打破了杨庆祥的幻想,尽管在外人看来主人公已经是奋斗逻辑的绝对“成功者”。而在21世纪20年代出现的许晶晶,正处在这样一份文学史奋斗者序列之上,她的“知识”能力更甚,已经是重点大学毕业生;她不再是在现代化最前沿的北京、上海,而只是在一个省城;但她与乡村的脱节感已经更甚,无论是她的生命经验——其父亲从小就不让她干基本的家务,而是让她“去学习”,还是她内在的情感倾向——她对于回到家乡二圩镇极端厌恶和恐惧,早已无法理解和想象,它是穷困的渊薮,一个必须逃离的所在,与之对应的是对乡镇自身的组织关系、生产活动、社会形态的疏离与不愿靠近。但是,城市内部的压迫性要素——职场上的关系网络、传销诈骗、性别压迫、资本对人的吞噬和压抑,都比以往的“奋斗”故事展露得更为彻底、更为露骨。青年奋斗者所面对的世界以及对自我认知的变迁,是与整个社会的城市化进度、阶段密切相关的。

从整个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来看,许晶晶、杨庆祥等几乎就是快速现代化进程发展到极端情境中触底的那一批人,他们所拥有的知识水平的高度和现实生存的难度之间的碰撞,可以说到了一种绝境。在许晶晶的身上,我们还能看到历史流动的痕迹,不同时代的社会结构与自我认知在这一人物身上发生过显在的碰撞。尤有意味的是,阎真给许晶晶安排了一位最终被时代淘汰的民办老师父亲。在奋斗故事的源头,20世纪80年代《人生》里,高加林所有决绝的行动力,是从丧失了民办教师资格开始的⑥。许晶晶的父亲就是一位遭遇了失败,并把自己20世纪80年代的历史感觉和人生想象压制在女儿身上的高加林。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到当代历史内在的生活观念、感觉结构如何通过具体的代际向下传递。在许晶晶的身上,我们时常能看到她对稳定、“编制”的执着,这亦与父亲——压抑欲望的“高加林”的生活观念密切相关。

高加林式的“奋斗”逻辑是80年代的遗留物,而整部小说最重要的意义,就是以一个重点大学毕业生的生存故事,去戳破已经沦为历史陈迹的“奋斗”意识形态,以“贴地而行”⑦的实在态度,鲜活、扎实、内在地去展现当代年轻人的真实生存处境,并用这样一个故事,去面对社会、面对时代发出年轻人命运的尖锐之问。

二、在困境里看见“女性”

《如何是好》的另一个突破,还在于它写了一个女性奋斗者的故事,而并非像过去的奋斗小说天然地将奋斗主体赋予给青年男性。尽管阎真在采访中曾透露,“选择以女性为主人公,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性别的因素,对许晶晶来说,并不是最核心的因素”,不过,作者事实上已经意识到,“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承受着更大的压力”“每一个年轻人都不容易,女孩就更不容易”。⑧当作者试图在这个时代的奋斗者中寻找那个受到了最多压迫的人时,他选择了一位女性,我想,作者除了看到阶层地域、资本市场、裙带关系等要素,一定亦看到了性别结构里的不公。

许晶晶在20岁到30岁出头的这十年中,经历了人生阶段的几轮关键的转换,在这些不同的生存场域里,性别所带来的压迫一直都在。当许晶晶还是一位在校大学生时,受到男性气质的吸引,与一位玩三节棍的男生章伟走到了一起。在爱情的驱使下,许晶晶为章伟付出了贞操,盼望着能与章伟一起在麓城造就爱的小巢,却在章伟的毕业季被无情地抛弃。许晶晶的单纯和善良在整个社会的驱利文化中被牺牲掉了——章伟回到了老家县城做了副县长的女婿,而许晶晶在艰难的求职过程和职场生涯之中,受到过许多次处于高位的男性的诱惑。当许晶晶在毕业季挣扎时,家庭富有、关系硬挺的同学李亦明希望可以用一份报社的工作来交换与许晶晶交往的机会;许晶晶所在的课外培训机构的刘老板,曾希望以房和车为条件,换得许晶晶的两年时间。这些手握钱与权的男性给还在为生存苦苦挣扎的许晶晶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诱人。而在许晶晶终于与研究生小叶结婚之后,仍然需要面对所有职业女性的困难:如何在育儿的同时不在激烈的职场竞争中被淘汰,又如何组织起一个家庭、与还停留在前现代男尊女卑家庭观念中的婆婆相处?

恋爱、职场、家庭,许晶晶在这些当代女性不同的生存场域之中,总是会被处于那一个场域的文化传统中更高位置的人要挟、诱惑、批判。性别上的不公在许晶晶这里已经不仅仅是因为遇到某些具体的人,而且成为结构性的、文化性的社会要素。比如,在家庭里,许晶晶的婆婆代言的是前现代封建家族文化,而在职场里,那些诱惑许晶晶的人大多站在资本的立场上,成为资本主义和官僚权力在性别领域的代言。但最终这些不同的文化结构都以性别的方式呈现出了自身。理论家盖尔·鲁宾曾经创造了一个概念“社会性别制度”,用来指称和描述人类社会文化中那些制约女性生活的社会关系体制、制度性安排。她模仿马克思描述阶级压迫时的逻辑,谈道:“一个顺从的女人是个什么人?她是人类雌性中的一员。可这个解释就跟没解释一样。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她只有在某些关系中才变成仆人、妻子、奴婢、色情女招待、妓女或打字秘书。”⑨这里的关键在于,鲁宾识别出了真正具有压迫性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结构性的社会关系、人们习焉不察的习惯或体制。

作家阎真大概从没有接触到“社会性别制度”这样的学术概念,不过,从他对年轻女性社会生存困境的熟稔程度和体认深度来看,那种结构性的、社会整体性的性别不公,已经在他心中了,并且,他最终以相当形象和绵密可感的命运故事,将之在许晶晶身上予以了肉身性呈现。

性别的不公也在故事中形成了它自身的文化“话语”,成为一种四窜于社会舆论里的价值观念、行为准则。许晶晶的妹妹许盈盈、好朋友秦芳,在性别观念上已经完全站在了压迫方一边。阎真尤其写得深入的是,许晶晶在最脆弱的时候,甚至会从心底里怀疑自己所坚持的自立自强的信念,并开始站在压迫者的立场上来审视自己。在保研无望之后,许晶晶想到或许可以通过颜值逆袭:“那么多明星……万人瞩目,钱财滚滚,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学一学她们,想都不敢想。现在我觉得,为什么不敢想……下午,我趁宿舍里没人,把秦芳的那面镜子拿过来,架在自己的书桌上,反复地审视自己。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心里跳上这两句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话。”⑩对镜自审和“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都显在地暗示着压迫性的男权观念这时已经内化到许晶晶的内心了。在展露当代女性生存困境的深刻性上,阎真走到了相当的高度。

令人欣慰的是,在婚恋层面,阎真给了许晶晶一个温暖的出路,让她和一位来自底层的男性叶能组建了家庭。与之前高高在上的那些男性不同,叶能善良、朴实。许晶晶与叶能,事实上是两个弱者之间的相互怜悯与联结。许晶晶在激烈竞争的环境里找到了一片立足之地时,她没有选择去追慕强者、践踏弱者,而选择了团结弱者。在许晶晶的奋斗故事里,性别领域终究没有被一种新自由主义式的逻辑所同化,它成了弱者互助的一块自留地。

三、个人奋斗还是历史虚无

《如何是好》让青年女性奋斗者的困境被看见,这是小说最值得赞赏的地方。不过,当阎真以一种“写真”的态度展现年轻人的生活时,这代奋斗者的问题亦被暴露出来。将许晶晶放置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个人奋斗者序列当中,她的空洞、缺乏质感仍是显见的,她身上最有问题的地方就是价值信仰的匮乏。

在小说开头,许晶晶还在大学里时,和男朋友章伟之间有过一段关于未来生活的畅谈。在交谈中,章伟谈到自己想要过“有使命感的人生”。可是什么是有使命感的人生呢?什么样的使命,又如何承担?两人很快想到庸俗的发财与升官上去了。{11}无论是两人对于“使命人生”能够想象到的答案的讨论,还是许晶晶反复被男友教导、指引,最后听信男友、崇拜男友的精神路径,她作为一位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大学生的精神主体性完全看不到,如同一枚听任外部言论贯穿的空洞容器。

不过,许晶晶倒不是完全对自己的生存没有体认,她仍有自己的“哲学”。无论是在校园里,还是后来到社会中摸爬滚打,许晶晶从来都是从宇宙的宏观角度来认知生命的。“人类文明还不到一万年,光线绕地球一圈不用一秒钟……你说,人这不是连一颗灰尘都不如吗?”{12}“无限漫长的时间,无限浩渺的宇宙,对自己都没有什么意义,它改变不了自己的人生,而眼前这点小确幸,却是那么真实,那么滋润,那么有情味。”{13}还未进社会时,许晶晶就在宇宙之下体会到了生命的渺小,或是小我世界的有趣。而经历了工作与成家之后的许晶晶,也在十年同学聚会中说过一段体会:“星星到处都有,山也到处都有,我们和山,和星空,还有萤火虫相聚,却是生命中的唯一。地球本来平凡,它因人类而伟大。”{14}尽管有了经历之后的许晶晶确信了人的力量、人的伟大,走向了自我砥砺,但这里真正值得讨论的,是她想象“人”的那个参照系,她始终在深远的宇宙背景中来理解人的位置、处境、意义,国家、时代、社会这些更具有历史感和现实感的范畴,几乎从未出现在许晶晶的精神观念里。作为一位新闻学专业的毕业生,许晶晶的思维格局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现代世界的现实范畴、概念、框架,始终无法在这位大学生这里内在化,许晶晶对于现实世界的认知显得尤其空洞和匮乏。

无论如何,许晶晶通过自己十年的人生经历,最终还是走到了人文主义去了,走到了一种对于“人”自身力量的自我砥砺和自我确证。事实上,这样的启蒙主义理念对于中国的文学读者来说一点都不陌生,路遥的《人生》是其中的典型。不过,高加林的精神世界还是跟信仰“宇宙—个人论”的许晶晶有着很大差异的。在《人生》里,高加林尽管有一些文学青年式的浪漫臆想,但也一直有一种通过知识、阅读来理解并扩大自我世界的内在冲动,包括他总是去县文化馆阅览室去读《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这些报纸,甚至为了研究国际问题专门做了笔记{15}。知识,在这里是充分有机的,至少在角色的理解中,始终是一个能够抵达现实世界的便捷通道。

与20世纪80年代高加林时期相比,许晶晶似乎早已没有那种探索世界的个人强大冲动,显得懵懂、随波逐流,而且对于知识的敬意、信任也一并丧失了,知识完全沦为寻找社会出路的工具性的、去政治化的事物,成为保研路上的一份筹码。如果说,改革开放初期,个人奋斗叙事还充满着磅礴的历史能量,内在于个人奋斗叙事中的个人主义、知识改变命运论等思想观念还与时代充分地共振,那么40年后的今天,在城市化进程逐渐放缓、城市里的年轻人竞争高度内卷的今天,许晶晶的个人奋斗就是一个早已去“势”了的故事,历史内核已经不再,空留下一个头顶“奋斗”之名的文学叙事之壳。这是许晶晶这个人物显得缺乏历史质感、粗糙空洞的真正原因。也因为,许晶晶缺乏有价值内涵的精神追求,逐渐滑入到历史虚无主义之中。许晶晶的历史虚无,亦成为一种新的历史症候。

20世纪80年代至今,奋斗者故事中社会舆论与个人生存的失败感之间的冲突和矛盾是逐渐增大的。不仅如此,从人物的能量、探索改造外部世界的主动性,甚至是对认知社会事务的兴趣,都是在渐次降低的。到了许晶晶这里,人几乎没有历史的主动性了,人物行动的方向、逻辑,仅仅是为了基本的存活。或许可以说,直至当下的中国,随着单向度的城市化进程的动力不足,“个人奋斗”的叙事耗尽了它的历史势能。

不过,正如一次次历史所证明了的,任何历史的绝境亦是重新出发的契机。以许晶晶为表征的个人奋斗故事是否还能继续讲下去?近年来,批评家已经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黄平在喜马拉雅所开设的“‘内卷文化’十五讲”里,讲到我们应该要打破“内卷”的竞争文化,避免粗暴地将人仅仅理解为“经济人”,“我们走到最后一步的问题,即是要打破将人理解为一种‘经济动物’的观点,比如将人性简单地理解为是自私的,始终以自身利益为中心的”。最后,黄平给出了一份打破内卷的文化方案,即以文学艺术来扩充人的感性、道德力量,“走出个人主义,改良人文主义”{16}。作为常年耕耘于青年文化研究和20世纪80年代文学研究的学者,黄平给予的方案是有启示性的。

而从思考的深度和给予出路的可信度来说,韩少功的思考似乎更为彻底。韩少功在《个人主义正在危害个人》中将个人主义所仰赖的文明逻辑和其在全球造成的经济、文化、政治困局标识了出来。在韩少功看来,当代社会已经不再是个人英雄的时代,“从小部落到全球化,从小作坊到跨过社群,人类社会已进入一个组织性、互联性、整体性程度越来越高的新形态……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更依赖共生互利,更需要群体关切”。他更向往一种以群体关怀来包容、引导、协调、合理利用个人的方式,以此来消融个人主义的单向度发展。{17}

其实,在《如何是好》的故事里,许晶晶的人生选择多少在回应韩少功的宏观思路。当许晶晶终于勉力在麓城站稳了脚跟之后,她与另一位竞争社会里的弱者小叶走到了一起。许晶晶不仅帮助小叶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提高了收入,还一起组建了家庭,拥有了一个共同抵御社会风雨的爱的小共同体。我想,在未来,许晶晶们走入的共同体,不仅仅是一个家庭,还可以是家乡、社区、村庄、公司。在这样的共同体里,许晶晶们将不再空洞、空心,而是时时感受到活着的尊严、幸福、价值与力量的个体。

注释:

①②③④⑩{11}{12}{13}{14}阎真:《如何是好》,湖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1页、第63页、第151页、第232页、第60页、第21页、第23页、第28页、第395页。

⑤杨庆祥:《80后,怎么办》,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5页。

⑥关于民办教师身份在80年代社会变迁中的尴尬性和症候性分析,可参见董丽敏对《人生》的解读:《知识/劳动、青年与性别政治——重读〈人生〉》,《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

⑦⑧阎真:《〈如何是好〉写的是当下年轻人的成长》,《潇湘晨报》2022年10月31日公众号。

⑨[美]盖尔·卢宾:《女人交易——性的“政治经济学”初探》,收入王政、杜芳琴主编:《社会性别研究选译》,三联书店,1998年。

{15}路遥:《人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16}黄平,《内卷文化十五讲》线上课,喜马拉雅App。

{17}韩少功:《个人主义正在危害个人》,收入韩少功《人生忽然》,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59页。

(作者单位: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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