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联邦统计局的最新数据显示,包含着生产、新订单、原材料库存、员工和供应商交货期五个重要指标的德国12月制造业PMI初值为47.4,虽然较前值(46.2)和预期值(46.3)都有小幅提高,但依旧处在50的荣枯线之下,并且已经连续六个月低于荣枯线。理论上说,PMI的沉降代表生产制造企业经营活动的收敛与萎缩,若再结合目前德国制造业领域的真实状况,不免让人发出疑问:“德国制造”从此光芒不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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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源成本之压
俄乌冲突爆发后,德国抛出了针对俄罗斯的制裁利剑,同时自断后路,不仅完全停止了俄罗斯的煤炭进口,对俄罗斯的石油需求通道至今年年底也将全部关闭,且目前已将俄罗斯天然气的进口占比减少到了26%。数据显示,对俄制裁实施前,德国有56%的天然气、50%的煤炭和30%的石油来自俄罗斯,由于德国国内清洁能源占比经过多年努力已经达到44%,对冲与稀释了一次能源消费结构中煤炭与石油占比,因此放弃了俄罗斯进口后的少量生产与生活需求的煤炭与石油也很容易从中东、美国等地区获得替代性满足,但完全不同的是,德国却是欧盟大家庭中进口俄罗斯天然气最多的国家,自俄进口量超过了全部进口量的50%,这样,能对德国能源消费构成巨大风险压力的显然就是天然气。如果按照德国100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年度进口量计算,大幅收缩对俄天然气进口后,德国需要寻找到240亿立方米的替代来源。
不错,德国固然可以从卡塔尔、美国等地获得天然气的进口补充,但不得不面对的是,这些天然气卖家提供的是液化天然气(LNG)而非先前俄罗斯的管道天然气,前者的价格不仅要比后者高出很多,还需海上船只运送,到岸后又要专用码头支持以及天然气接收站容收,可问题的关键是,欧盟境内的LNG接收站都布局在西班牙,等于就是德国另外需要通过陆上专用车辆将新的液化天然气从西班牙运送到国内,全部成本匡算下来,德国最终到手的天然气价格比先前自俄罗斯进口翻了数倍。当然,德国可以自建国内天然气基础设施,且不说需假以时日,就是一个LNG出口终端和进口终端分别高达100亿和10亿美元的建设成本就令德国政府望而却步,远水难解近渴的情况下德国天然气需求形成巨大缺口,随之价格出现飙升;雪上加霜的是,德国近年来又持续关闭煤矿和限制核电,天然气成为除清洁能源之外的最主要发电动能,电价于是随着气价井喷,仅今年德国工业用电就上涨10多倍,制造业成本出现罕见的增升。
除了发电与工业所用外,德国的进口天然气1/3还用于民用,气价的一路走高也带动居民消费价格(CPI)的劲升,使得德国今年的通货膨胀一度创下了71年的最大涨幅,眼下虽然经过欧洲央行大幅加息的打压,德国通胀有所回落,但未来一年内依然会徘徊在8%的高位,且由于CPI的倒灌,德国已出现较为显著的“工资-价格”螺旋,制造业所面临的劳动力成本增升压力正在加剧。今年7月以来,德国已经先后两次调高最低时薪,官方标准从最初的9.82欧元升至12欧元,而就在前不久,德国最大的工会和企业主敲定了两年共两轮的涨薪方案,即从2023 年6月起,相关行业工人薪资上涨 5.2%,2024 年5月起再涨3.3%,总共涨幅为8.5%,受益方为德国汽车、金属和电气行业的390万名员工,并且这三大行业为德国的支柱产业。
劳动力短缺之苦
动态来看,德国制造业所需化解的劳动力成本增升风险其实并不只来自通胀而引起的“工资-价格”螺旋,还有更为严峻的“人口红利”收缩压力。依靠着“婴儿潮”时代产生的巨量新增人口,加之“冷战”时期所接纳的400万土耳其难民,德国制造业获得了较为充沛而廉价的人力资本优势,最终培植出了在国际产业链中具有强大竞争力的企业阵容。但如今,“婴儿潮”出生的人口进入退休高峰,欧盟统一大市场也使德国的外来移民优势不再。据德国联邦劳工局的数据,为避免“婴儿潮”一代退休带来的劳动力供给缺口,德国需要在未来几年每年吸引大约40万名工人,而按照德国劳动力市场与职业研究所的分析报告,最近10年德国国内的岗位需求一直大于劳动力卖方市场,目前已经形成多达200万的职位空缺,并创出历史最高,同时德国的失业率长期稳定在5%左右,表明劳动力供给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扩张空间。
劳动力短缺背后其实是德国人口老龄化以及新生人口增长急速下滑的残酷事实。数据显示,目前德国65岁以上人口占比超过22%,人口平均年龄升至44.6岁,相比30年前提高了5.3岁,与此同时,德国的人口出生率自上世纪70年代开始就日益走低,2021年降至1.54的历史新低,受到影响,德国当年人口自然增长率为-0.04%。新增劳动力接续不上,德国制造业的人口红利必然式微,未来经营成本也易升难降。
回望过去,德国制造业之所以能够发达起来并领先全球,主要靠的就是四大引擎,即全球化自由贸易、中美等主要经济和欧盟一体化市场安排形成的强劲外部需求、充沛的国内劳动力以及廉价的俄罗斯能源,如今,四大引擎中至少后两大引擎的动能衰弱,德国制造业因此形成的阵痛也就可想而知。德国工商大会公布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能源价格飙升正在危及超过一半公司的生存,约32%的公司不得不因此减产或停产,同时,德国经济研究所IWH的破产趋势数据显示,仅2022年8、9、10三个月,合伙企业和有限责任公司的月均破产数同比增加28%。
更让德国政府难以接受的是,许多大型企业正在集群性迁往海外,仅今年以来就有德国最大的化工公司巴斯夫宣布将把业务永久迁往中国,汉莎航空、西门子在内的60多家德国企业纷纷在美国俄克拉何马州扩产增资,大众集团、宝马公司不约而同地在田纳西州和亚拉巴马州增设新的电池工厂,德国制药巨头拜耳和德国特种化工企业赢创工业集团分别在波士顿和宾夕法尼亚州新设技术创新中心。按照德国工商大会的报告,国内17%的汽车企业计划把部分生产迁至国外,另有超四分之一的公司正在考虑将部分生产和工作转移到国外,德国正在面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大的“去工业化”。
蛰伏后还会起跳
客观地评价,除了劳动力供给不足外,德国制造业所面临的诸多挑战还只是外部性问题,而且其中不少都可以随着外部环境的改善以及政策创新驱动而得到不同程度的解决,比如随着欧洲央行的加息打压,通胀会出现回落,全球基于实现“碳中和”的能源转型也会对大宗商品价格构成长期抑制,而且德国还是全欧能源转型态度最坚决、政策最有力的国家,新型能源完全替代天然气等传统能源从而实现对制造业动能的再配给只是时间问题,另外,德国发布的工业4.0规划也明确提出制造业人工智能化的目标,据此判断,受到内外部环境因素的干扰,德国制造业暂时出现下蹲也是正常现象,在经过一定时期的蛰伏后,德国制造业极有可能在存量优势的武装下再度腾跃而起。
其一,德国对制造业的笃信与坚守不会改变。遍观全球,很少有国家能够像德国那样保持着对工业制造业的敬畏与忠诚。无论是备战,还是战后重建,抑或是应对全球经济危机,德国始终将制造业视作国家振兴的压舱石。即便在许多国家通过货币放水让本国金融地产莺歌燕舞并不断创造出资本腾飞的神话,德国也依然坚守制造业这一立国之本,对工业制造业的崇拜可以说融入了德国人的血液中。也正是这样的钟爱与坚守,才诞生了标着独特符号的德国“工匠精神”,并创造出区区8000万人口托起2300多个全球知名品牌的奇迹,进而有了德国30%以上的出口商品的壮观。如今的制造业占到了德国经济22%的权重,其后续走向直接关系到国运民生,相信德国人投给制造业的偏爱与热情有增无减。
其二,德国制造业的基础底座没有动摇。德国有350万家企业,其中不仅有宝马、奔驰等超级巨人,更有占比90%以上的中小型企业,它们很多由家族经营,大都为持续专注于某个领域、某项产品的“小公司”和“慢公司”, 平均寿命超过了90岁,在全世界有超过一半的制造业细分行业占据着领导地位,同时企业生产工艺与品牌塑造得到了很好的代际传承,并且员工忠诚度高、流动率低。根据公开的数据,全世界目前有3000多家的隐形企业冠军,其中仅德国就超过了1307家,居世界第一,数量是日本的6倍、美国的4倍、中国的20倍之多,俨然构成了德国制造业的宽厚基石。
其三,德国制造业的躯体脊柱依旧十分刚硬。据欧洲专利局统计,在研发领域,德国每年支出总计超千亿欧元,专利数量成果仅次于美国。在制造业领域,德国的技术能力更是领先一筹,人均专利申请数量是法国的2倍、英国的5倍、西班牙的18倍。还要特别强调的是,德国“隐形冠军”的研发开支往往是普通工业企业的两倍之多,每千名员工拥有的专利权数是专利密集型大公司的五倍(31︰6),其研发活动的有效性是大公司的5倍。据德国专利商标局统计,专利申请量位居德国前50位的企业中,“隐形冠军”一直都占1/3的比例,而且“隐形冠军”取得一项专利的成本只有大公司的五分之一。这些“隐形冠军”能够依靠创新将本在国际市场上领先的国内大型企业甩在后面,面对全球制造业领域的竞争对手自然实力也颇为强劲。
其四,德国对生产过程的精准化管理能力没有丧失。墨菲定理认为,是人就会犯错,是事就会出错,而这一观念早已在德国人的心目中根深蒂固,而且德国人偏执地认为,当生产环节的工人出现错误,经过流水线的每个环节会逐级放大,最终必然会影响产品品质。因此,德国人提高品质的思路非常直接,就是在生产环节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把人的天然影响降到最小,把每件事情都切割分解成机器(或者人像机器一样动作)能简单执行的。借此,德国每年发布上千条行业标准,其中80%以上为欧洲及世界各国采用,德国由此也成为世界工业标准化的发源地。在制造业领域,标准决定着市场竞争力,左右着商业话语权,“德国制造”长盛不衰并始终领先全球,背后的重要依靠就是标准化屏障,并且这种标准制造与引领能力至今依然故我。
其五,德国的制造业学习能力与日俱增。在历史上英法两国的工业革命完成时,德国的工业化才开始起步,德国不得不去学习英法两国的技术,从模仿到引进再到创新,“德国制造”硬是摘掉了山寨产品的标签,进而利用艰难蛰伏锻造出的独门绝技在全球大放异彩。如今,全球工业的智能化、网络化、数字化转型风起云涌,“德国制造”开始跟不上节拍,比如对制造业的数字化管理以及产业化方面德国显著落后于美国,在5G、人工智能和物联网建设方面德国又明显掉在了中国之后,但德国有着天然的忧患与警醒意识,别的不论,仅拿德国政府推出的《国家工业战略2030》为例,其中画龙点睛之处是要大力推进制造业与虚拟数字的对接,同时建立跨市场联合体与打造旗舰企业——德国取美国与中国制造业之长的学习痕迹格外清晰。
(作者系中国市场学会理事、经济学教授)
(文章来源:第一财经)